当我打开购物软件的页面,层不出穷的服装新品在屏幕中涌现。
但当它们真正来到手里,我常常会产生疑惑,这些衣服真的符合我想象中的质量与需要吗?
今年6月,我在广州、杭州的制衣片区跑了许久,第一次深入服装制造行业瞧瞧。在此前的报道《制衣厂没有“618”》中,我写到中小工厂的“疯狂跑量”不再有效,从“量”到“质”的转变很艰难。但其实,链条上的平台卖家也在陷入矛盾。他们和工厂的选择一同,影响着我们身上服装的品质。
我发现,随着平台经济、低价时代的到来,上新与折扣本该是一种福利,现实中却在带来背道而驰的结果:上新成了等不到的预售、“爆款”无法满足切实的“需求”、质量的投入变少、高企的退货带来了更多滞销与浪费。
每一步的选择都有合理与无奈,却导向一场并非良性的循环。身处其中,似乎谁都无法成为赢家。
上不完的新品 等不到的预售
一切都得从上新的节奏说起。
服装卖家黄子华早在2020年初进入行业,三年前随着短视频平台火热,他做起抖音上的服装生意。
“现在,女装的生命是以周来计算的。”黄子华说,服装的流行周期比他刚入行时缩短了一半。
原先在他的店铺,每周上架两个新品就已经遥遥领先。如今他眼看着身边的同行每周上架五款、六款,“不免卷了起来!”
其中有平台竞争激烈的缘由。
原创设计师陆嘉从服装专业毕业后,在淘宝上开起自己的女装店。她加入了官方开设的商家内部群。每当有促销活动,“客服小二”就开始在群里催促。
陆嘉遇到,今年三八节淘宝计划办活动,结果抖音的活动时间提前到3月1日,“小二”就说,我们也要这个时间搞,没过多久,又表示要抢在抖音之前,改到2月25日,店铺得赶紧上新品。
“商家就不能拒绝参加吗?”我有些困惑。陆嘉苦笑,她也是出于“想被看见”的渴望:一旦不在这个截点之前上架新品,店铺推广的流量就会掉下一大截,这意味着设计得再用心的衣服,曝光变差、卖得更难。
她袒露,事实上许多新品折扣早已被事先计算。此前她在服装公司工作时,运营部门会跑过来说,“淘宝搞活动最低是85折,你们要算下85折后再定价,可不要亏了。”
而黄子华本想就着老旧的款式一直卖下去,结果一拿到直播间,流量就蹭蹭地掉,在线人数从1000人变成500、200人。“这个款就被判了死刑。”黄子华感慨,直播的流量是场场相连的,如果一场直播的流量数据差劲,下一场直播就很难被推到更多人的首页。
丰富的新品原本是消费者的福音,然而现实中,这番速度带来了越变越长的预售。
“服装的开发时间很长。”陆嘉强调,“根本匹配不了上新的节奏。”她可以独立完成制版、拍照、做样衣等等操作,一周最多也只能出一件原创服装。
她和我解释,推行预售可以给店家开发服装留下更充足的时间。大家也会考虑到,万一有人退货,预售的设置就可以给二次售卖留下窗口期。
“现货生产太多,一旦过时就积压了。”黄子华提到,为了减少压货的风险,预售可以先测测市场的反应。
“一般预售到了七八十件的样子,我们才会先让工厂做一批100件左右的货。”一位淘宝商家说道。
尽管黄子华也明白消费者的心理:预售时间越长,退货的人也就更多。往往到了发货时间,销量就只剩下原先的30%到40%。
但为了保险起见,他给工厂下的订单数量,一般就按照当天销量的30%来算。等到不够了,再接着补单。
“我们现在的逻辑就是宁愿少下,也不要多下,宁愿没得卖了,也不要卖不掉。”陆嘉证实道。
把精力放在“爆款”上
商家们告诉我,更令人忧心的是,大家的观念正随着流行与低价发生改变。
更多目光投注在了“爆款”的打造上。
“原创款式是有设计成本的。”黄子华说,他每做一件样衣,平均成本就要500到800元,最少得设计师、设计助理、车版师、纸样师、采购五个人配合。
然而一旦原创款式上了架,成了卖得不错的“爆款”,“马上就会有别人来抄你!”黄子华见到,别家会就着服装的样式图,找到类似的面料、辅料,做到六七成相似就开始上架。“只要上得更快、折扣更优惠,就会立刻吸走客户。”
在行业内,大家也把这种现象叫做“抄版”。
“现在哪有什么原创?”一位服装店家笑了笑,说道:“都是仿的,有些是百分之百一样。”
陆嘉说起,自己一个朋友是很有才华的设计师,有一回,一个批发买手看中朋友设计的原创款,直接就把样式抄走了益配资,几乎做得一模一样,定价是朋友的十分之一,卖了100多件。
“我朋友只卖了23件。”陆嘉加重语气,她经常在网上刷到教学如何“抄版”的视频,得知这种行为压根告不了侵权:本身商家普遍在做的都是日常款,差异往往只会体现在细节上。何况只有当衣服上的印花图案做到实质性相似,法律上才能维权。
而更多时候,“受害者”也在成为“帮凶”。
乔灵在杭州意法服饰城经营一家女装批发档口,许多零售实体店、电商都会从她那里拿货。
她早已习惯在客户那里看到自家的款式。“偷的次数多了,就会露出马脚。”乔灵记得,曾有服装公司的采购员透露,老板要偷偷生产乔灵的货,直接拿直播数据好的爆款,下单个一两件,回去找代工厂做。
乔灵不愿戳穿他们。“没有好处呀,只会损失客户!”
她细数着,十个偷版的人,总有一两个下单自家衣服,“起码还能让我有点钱赚。”于灵语说道:“以前客户都是想着怎么把自己的衣服做好,现在就是想着怎么抄版、偷版节省成本。”
另一位批发档口的老板告诉我,为了防止被抄,甚至有商家会在购物页面上故意标注错的尺寸。他语气一转,显得失落,所有人都这么干,“我能怎么办?”
我开始意识到,更多人在追随中失去自我的选择。
去年十月,陆嘉做了一批衣服,结果直到今年1月,一件都没有卖出去。她打电话给朋友,“卖不动怎么办?”
“你难道想等着别人主动来看嘛?我给你发网红带货!”听到对面的劝说,陆嘉找了一个有20几万粉丝的网红模特。直播间一上,销量就从0件涨到了20多件。
顾客纷纷找上门来,和陆嘉说,“她(网红)穿什么我们就穿什么,她没穿的我们就不买。”陆嘉坦言,实际上这款衣服的版型没有调好,她还不好意思发货。
结果顾客说,网红穿的很好看,立马寄过去。陆嘉叹了口气,毕竟她不想放过一笔生意。
层层剥落的品质
售卖上付出的精力越来越多,质量上的投入,却被抠得越来越少。
“你永远买不到模特身上那件!”一位工厂老板告诉我,女装最重要的是版型。一款服装在进入批量生产前,需要事先制作好的“样衣”作为参照。每一件样衣都要在模特身上反反复复地试穿,最契合的自然是模特姣好的身材。
真正到了生产环节,人们又一次面对着两难:是承受着越发微薄的利润、超时的罚款,还是从面料、工序、质检每个环节苛扣支出?
我看到,不同的面料,在价格上存在着不小的差异。仅仅是棉麻制品,如果减掉若干克数、支数,成本就能下降一半,这些参数恰恰决定了衣服的质感和质量。一位老板和我坦承,部分厂家会把棉麻的含量减少好几个百分点,做成多种成分的“棉麻混纺”。
他补充,裤子有时总是翘起来,或许是制作时为了节省布料,没有严格地按照布丝方向剪裁,尽管这样做,裤子在出厂时可以熨烫平整,顾客穿久了难免鼓包。
陆嘉告诉我,一些微小的工序其实发挥着重要的作用:少了一步“固色”,服装后序就会串色、掉色,如果用了价格相对低廉的劣质染料,容易在服装上留下甲醛等等有害的化学物质。按照正常的步骤,这些都需要通过质检来排除。
然而,“质检”正在被许多人忽视、冷落。
一位工厂老板叹息,给大公司供货,发货延迟就要被罚款。在他的客户那里,每晚交付一天,每件衣服就要罚一块钱。
我目睹,工厂里有服装公司的“跟单”,不过老板们说,这些人多数只负责实时监督服装制作的流程汇报给公司:面料、辅料到齐了没有,什么时候可以出货。
质量检查还是会交给工厂。每招一个质检岗位,他每个月就得给出7000到8000元的工资。对他来说,这不是划算的买卖。
到了商家验货的那头,“连锁店、专卖店和品牌店是件查,头部主播也是件查,剩下的基本不查。”黄子华感慨,只有真正的品牌才会给查货预留时间,大部分的电商和档口没有办法这么做。“预售还有两天就要到期了,得赶紧发货,(查货)压根不现实呀。”
他说道,工厂和上游的卖家之间也没有严格、客观的验货标准。
陆嘉遇到过细节上的参差。她跟工厂说,有一些丝绒面料,是分正面和反面的,一面亮,一面暗,不要裁错了。过了十分钟,她就发现工人没有注意到亮暗的区别,直接把衣服做了出来。
黄子华曾提出质疑,线头怎么这么多?对面反驳道,“又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我陷入了困惑。当品质层层剥落,那些不断复制的“爆款”,是否能满足我们的实际需求?
在广州时,我曾遇到卖家张栋。他在网上找了一件走秀时的吊带,看起来高端、上档次,就仿了一件相似的,打上“明星、秀场同款”的标签。
直到他拿着样衣去找工厂定制,对面打量了很久,问道,拉链是不是装反了,现在的设计无论从上套、还是从下面套,都套不进去?
他这才拿起衣服来,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,“是吗?”张栋尴尬地笑道,这是自己从未考虑过的问题。
去向何处的退货
如今,当我和身边的消费者拿到衣服,常常会感到失望。面对质量、版型的落差,我们点下“七天无理由退货”的按键,成了一种尤为便捷的选择。
拨开数字的泡沫,退货率正迅速地飙升。
在黄子华的店铺里,目前的退货率已经达到了80%。这意味着,他销售了100万元的订单,实际上签收的只有其中的20万元。根据多位商家的了解,行业里普遍的退货率都在60%以上。
黄子华说,平台会收取5个点的佣金。算下来,目前服装电商和主播纯利润也就是成功签收的10%左右,很多店铺连10%都不到。
“卖出去10单,就会有5单退回来。”陆嘉说,曾经一个周末上午,她都在和同事拆退货的包裹,接着一件件地检查瑕疵,给脏掉的地方打枪清洗。幸运的话,她还能把这些衣服重新打包销售,多承担一笔运费。
尽管如此,多数被退还的服装陷入了滞销的难题。
黄子华看到,等预售的服装制作完、发到消费者手上,距离款式流行已经过去了15到20天。等客户再把货退回来,整个周期就长达一多个月。这件衣服早就成了过时款式、没有流量,“必须被判死刑”。
他和身边的一些同行,把积压的衣服组成一个大的“货盘”,转让给其他的主播去卖。另一些时候,这些衣服以3到10元一件的价格卖给了“尾货”市场。
我去过广州、杭州售卖尾货的商贸城,那里的服装按斤计价。黄子华透露,不少卖家拿10元收了尾货,结果以20元的价格出售赚取差价。
一位在商贸城看货的商家告诉我,他会根据衣服的成本加一点点利润,挂到一些出售低价商品的平台上卖掉。这成了许多9.9元,甚至更为廉价的服饰源头。
“这样做至少不会亏本。”他向我笃定地说,况且价格低了,无论质量如何,大家一定懒得退货。
另一头,滞销的衣服仍然不断积压。
在陆嘉之前的服装公司,老板曾经试图清理压货的衣服。结果十个大约60厘米乘以40厘米的箱子,每个都堆满了数百件衣服,放了将近五年没有卖出去。
在陆嘉的店铺,一个款大概是15件衣服。她一般做两个季度的货,就已经压了300到400件的服装。
陆嘉说,自己和身边的设计师们“宁愿压着也不愿意作为尾货处理掉,不希望自己的原创被这样地贱卖。”她想等着特殊的节点。做点特卖和清仓的活动试试。
而我眼看着,在不少商家的仓库中,那些退货回来的包装盒已经堆成了小山。他们苦笑,只能当做垃圾处理。
大量生产的“不被需要”
面对眼前的场景,我回想起此前朝日新闻做的一系列SDG(可持续发展目标)报道。
记者仲村和藤田说,在日本,2017年的服装供给量约为38亿件,其中滞销的库存量接近18亿件。在全球,几乎每年,都会有10亿件崭新的衣服被丢弃。当下不断成长的经济,是在大量生产、大量消费、继而大量废弃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。
我在广州和杭州时,还没有从从业者那里得到国内的答案。他们和我说,目前行业并没有确凿的数据去统计生产与需求的落差。
尽管如此,他们感受到,大量的浪费与“不被需要”正在上演。
陆嘉说,当精力投注在了样衣的展示上,设计师设计好第一件衣服给到版师,版师用胚布打好第一个版,审版不合格的话就要做第二次、第三次、第四次,直至一件满意的样衣出炉。“一个款如果做不好就要做十几遍甚至二十遍,期间报废的衣服都要丢掉。”
负责渠道生意的刘清杰目睹,工厂没有严格的用料标准,为了保证跑量时能够供应服装的生产,“都会让客户把材料往多了买,生产剩下的料子就全部废弃了。”不用的布料堆在工厂的地板上,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。
对于那些积压服装,陆嘉表示,无论在国内和国外,衣服要回收再造都是一件成本极为高昂的事,国内目前已经有了一些卖二手服饰的商店。尽管如此,这些做法都只是刚刚起步,没有被大家普遍采纳。
最后,一些成本又回到了消费者身上。一位商家告诉我,一件服装的售价里包含着推广费、运营费,甚至处理其他废弃衣服的费用。而为了防止滞销,他不得不又开始参与上新、打折、预售。
我逐渐意识到,这是一场层层传递的恶性循环,打破似乎显得漫长、艰难。
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从数字的盲目中清醒。
黄子华向我描述,曾经在服装直播间,仅仅数秒之间,数百个订单涌入后台。热钱源源不断,交易额达到百万、千万,他和同行激动不已。渐渐地,他们已经察觉到繁荣只是短暂的景象。他们开始研发自己的品牌,追求更加稳定、长期、有品质要求的生意。
一位抖音商家和我说,他总是在想怎么样扩大流量,现在退货率的问题令他头疼,他不得不把时间放在调研客户的需求上:能不能为不同身材的群体定制不同的版型,“不再是人能不能穿进衣服,是衣服都能去适应人。”
陆嘉抛弃了传统的平台上新模式,自己独立制版、拍照、做样衣,将上新节奏稳定在每周一件、现货直发。她描述,在国外上学时,许多服装公司会将减少生产的浪费作为吸引客户的卖点。还有品牌设立了二次改造的售卖专区,由设计师将旧服装变成有新意的款式。
她也向我抛出新的思考,这些做法,是否也要有消费习惯的土壤?或许,当平台与消费者心中的“物美价廉”,不该只意味着便宜,而是更合理的价格、更理想的性价比。
当一个理性的选择扇了扇翅膀,或许一个新的循环即将开启。
(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)益配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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